醫醫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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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醫醫

國朝欽定《四庫全書》,經史子集三十六萬卷,其未入《四庫》以及後出、昭昭在人耳目者,不知凡幾。雖未遍觀盡識,而流覽涉獵,要多不可磨滅。然自四子九經如日月經天,江河行地外,大都各成一家言而已。方今四海交通,朝命翻譯歐西、東洋各國書籍,以為土壤細流之助有志之士。又從而廣譯之,毋慮數千萬種,其善者亦不過一家言已耳。一本萬殊,萬殊一本之道,未嘗有貫穿群籍合為一書者,而況醫籍向以小道目之,雜家屬之耶。《醫醫醫》一書則大異是,孟今於風八先生楨髫年在桂林聞名相思,即有神交之契,親炙後不時過從,適與共治經學、醫學暨舉子業,嘗語人曰:有漢儒之實學而無瑣碎之病,有宋儒之實行而無迂拘之遺蹟,吾不如於風八,乃各以親老家貧,日藉筆耕供菽水,頻年奔走,時相睽合楨於佐人政治之餘,輒喜著述,撰有《四書質疑》、《孝經質疑》、《三國志質疑》、《算學入門》、《勾股精義》、《靖冥館詩古文詞集》若干卷,每一書成,必函質之,先生雖皆許弗置而終疑其未愜於心,至今思之猶滋懸焉。先生自永感後絕意進取,專一於醫,於是名譽益廣,當道大吏,四路爭迎,有屢以道府敦迫出而濟世者,先生皆夷然不以為意,而乃以性情率野學問粗疏不宜處於公卿之間而與公卿之事,力卻而善辭之。於以知先生,達無加窮,亦無損,二十年前嘗請其著一醫說壽世,先生以為斯未能信,遲之又久。頃始郵到近著《醫醫醫》一書,囑為校序,伏讀久之,始而異其名之奇,繼乃悉其論之正,終且歎服其苦心孤詣,超越古今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,有不可以尋常名醫論說擬議,所謂一本萬殊,萬殊一本,貫穿群籍而為一書者非歟。其中所論醫理盡抉歧景之奧,且多發前賢所未發。如論治道兵機,大聲疾呼,頭頭是道,而復絲絲入扣,以示醫學源流,《傷寒論翼》更覺鄭重分明,功殊不在禹下,大有裨於政界,軍界。楨雖不敏,請事斯語。至以孔孟為內傷國手,欲人人皆能自治,以循至於聖賢之塗,猶為憲政無尚之理,空前絕後之論,洵屬聞所未聞,迥非今世中醫西醫所能夢見。誠能朝廷、世界、醫者各服篇中,鼎峙三方,豈僅改群醫之良治,萬端之病起,八代之衰已哉。蓋將立萬世之憲而息列強之爭矣。唯願讀是編者潛心靜氣,反覆尋繹,勿輕放過一句,勿忽略過一字,如食蜂蜜,當味其有百花之香,如飲醇醪,須知其非一時之釀,乃為不負東觀未見之書,且以知楨之言非阿好也醫籍云乎哉。

宣統紀元歲次己酉十二月,卸署江北提督、記名提督、蘇鬆鎮總兵統領、江南全省練兵、第

九鎮統制、番禺舉人徐紹楨固卿拜序於江南陸軍營次

自敘

噫噫噫,醫醫醫,醫何易言哉!醫之為道,廣矣大矣,精矣微矣,危乎危矣!舉凡古今中外,學問事業,無有難於此者矣。名為衛生去疾之道,實不止於衛生去疾已也。蓋合格致誠正、修齊治平之道,而一以貫之,且更有難焉者也。非探天地陰陽之秘,盡人物之性,明氣化之理,博考古今,隨時觀變,匯通中外,因地制宜,而又臨事而惟澄心定靈,必不能語於此。雖然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,及其至也,聖人亦有所不能焉,故夫一知半解、搖鈴懸壺之徒充斥天壤,時或生人,黃農歧景之聖,卓絕古今,而又未嘗不死人。究之生之者偶然,而殺之者無算,死之者適然而生之者恆眾,是非成敗明鏡誰懸?此醫道所以不明不行也。今天競言醫矣,且廣開醫院矣,又新開醫學研究會矣,更多開辦軍醫學堂矣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,百步之地必生芳草。不敢謂千慮者必無一得也,當道大吏謬以余為老馬,屢囑余為提倡一醫學堂,舉甚美,意亦甚摯,余唯唯唯否否,遷延歲月,卒不能應。大吏熱心興學,一切新政次第舉行,唯此醫學一界,尚覺棼如,切詰再四,無以謝之,不能不有以曉之日。噫噫噫,醫醫醫,醫非不至要也,如所謂一切新政,皆醫之事也,醫道不明而欲使庶政更新,竊不謂然。蓋醫道,通於治道,不可殫述,即如強種強兵,猶為密切關係。且中外交通以來,吾國無事不落人後,其猶有可望勝於他人者,醫學、文學而已。文學之妙已造其極,毋庸贅言,醫學雖當晦盲否塞之秋,而胚胎於黃農,萌牙於歧景,固已久矣!如有偉人起而振之,引而伸之,變而通之,鄭而重之,大可冀放奇光異彩於環球上,使吾道文明亦有以輸入於他邦,而為開通西醫之導線。近之蔑視中醫者固其宜,而其謬許西醫、偏重西醫者殊耳食而目論也,則開辦醫學堂之舉不更急務乎!然尚有難言也。方今吾國醫界,皆為讀書不成、他業不就者之逋逃藪,道其所道,既非黃歧之道,更非吾所謂一貫之道。其自待菲薄,絕無精妙高明者,原不足怪,而其腐敗不堪,庸惡陋劣之病,又實對待於醫者,苟且輕賤之心有以中之,雖亦由於醫者之自取戾,然醫者之病已自深入,已遍天下,將極終古,莫之能愈。尚欲其善為醫,又更為醫國,猶之拯飢者而求粒於荒墾,斷斷乎其未有也。今擬開辦醫學堂,亦思有以醫醫之病也。然不知醫者之病之所在,而徒為之嚴章程,訂功課,令之勤講求,精診切,是猶治其標而未治其本也。雖學堂開遍天下,辦至百年,無當也。醫之病何在,醫醫之方何在?非得朝廷之一人與世界之多數人為之探其病源,一一洗其舊染腐敗之氣,庸惡陋劣之習,苟且輕賤之俗而改良焉,必不能起其沉疴,而望醫學之進步,誠能得斯二者而出吾方以醫醫,並令醫者時進吾方以自醫,則醫界自將耳目一新,別開生面,精神奮發,志向異趣,學業日精,即不開辦學堂亦必人才輩出,醫道昌明也。醫之病源,既深且賾,醫醫之方,似難實易,然非片言可明,請於篇內,分析論之。余為醫學界明醫道、求人才、儲良方,即所以為他日開辦醫學堂之𥏹矢,不禁痛心疾首,發憤而著此編,名之曰《醫醫醫》,一以寓一字三嘆之意,一則先求有以醫醫之醫也。噫噫噫,醫醫醫,醫豈易言哉!

宣統紀元歲己酉秋八月孟今氏撰

卷一

朝廷對於醫者之醫方

名利者,絕技之師,天地生死,人人之具,古今中外,帝王驅遣群倫,培養人才,而轉移風俗之妙用也。聖賢豪傑,或不為利動,而不能不為名動,唯恐不好名之說,不只為三代以下言也。孔子曰:忠信重祿,所以勸士,西漢經學之盛,班孟堅謂是利祿使然。至於唐以詩賦盛,宋以理學經義盛,有明以迄國朝,皆以八股取士。八股至今,至無用當也。而當未廢之前,毋論智愚賢否,莫不竭盡畢生精力以入其中而卒之,以此稱神品,稱能品,號大家名家者不可勝數,以之致大位,擁大富,膺懋賞殊榮者不知幾何。當時未聞有八股學堂也,不過人自為學而已,雖有書院之名,每省不過數區,省外則無幾矣。雖有院長之號,每月不過數課,課外不他問矣。而何以八股之盛於斯也?所謂風會之所趨,而當王者貴也。又實為富與貴之所驅,名與利之所使也,是可藉為醫醫之方也。

八股之外又有卷摺,其眎八股,尤為無謂,而當時卷摺人才之盛,亦幾與八股相埒,蓋非工此,雖八股入彀,仍不得與於狀元宰相之榮,於是天下士夫咸相率而成此種人才。各相慮而唯恐不及此種人才。嗚呼,時亦未聞有卷摺學堂也,而卷摺人才之盛又如彼,要亦風會之所趨而當王者貴也。又何莫非富與貴之所驅,名與利之所使哉?是更可為醫醫之方也。朝廷醫官置太醫院,位僅三品,有差俸只百金以外,而又囿於一部,不能流通轉用,以至老死,真所謂不甚愛惜之官也。官猶如此,則所謂醫士醫生者,更無怪世人小道目之,賤工待之矣。稍有聰明才力者,且不屑為,而謂賢智為之乎?雖有豪傑崛起代興,自成名流,而一代不過數人,當其盛名鼎鼎,曾不數聞一字之褒,及其既也,要亦不過列入方技傳中,如扁鵲、倉公、華佗、思邈而已。最可怪者,聖如仲景,史漢並無一傳,尤令人索解不得。當時八股卷摺為富貴之階梯,群既趨於彼矣。今日新學新政為終南之捷徑,群又趨於此矣。而謂辭尊居卑,辭富居貧,別有人才,其人才亦可想見,是皆所以致醫之病也。

醫道較有用於八股卷摺萬萬一,實按之則盡人知之矣,八股卷摺早已可廢,醫道則雖終天地不可廢,乃以早可廢者而曾見其隆盛如彼,以萬不可廢者而轉任其腐敗若此。不知醫者自存何心?對待於醫者又何心也?

醫道殊有濟於新政新學亦萬萬,非切言之,則人莫或知也。新政新學似欲以醫舊政舊學之病,非善醫之則雖終天地而仍無濟,乃新政新學今則並舉,而莫敢廢矣。醫道之有濟於新政新學者,今乃猶是,廢莫能舉焉,不知醫者自有何說?對待於醫者又何說?

朝廷之置醫官也,豈不以醫之為用衛生治疾已耳。政治無與,焉不知醫之為道,必合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事而一之,通天地人而貫之,然後可謂之醫。所謂良醫良相,所謂國手,更所謂補天手者,非虛擬之詞,實當然之事,而固有之道也。惜古今中外,醫者思想多不到此,學問向不由此,資格都不及此,遂致對待於醫者,相習而忘之,相忽而輕之,一至於此。

醫不止於衛生治疾已也,即只以為衛生治疾計,雖在常人,亦萬不宜苟且輕忽而托之於庸惡陋劣之手以嘗試。況朝廷之蒞天下也,將以治萬方之疾苦,使無一夫不被其澤,循至天地位而萬物育,所謂一人有慶,兆民賴之。聖躬偶然違和,即屬治於太醫,京師口號國子監之文章鑾輿,衛之刀槍,太醫之藥方誠有概乎言之也,一有不效,則各直省督撫將軍應詔以進群醫,太醫群醫,吾皆聞之熟矣,知之稔矣,封疆大吏又皆非真知醫者,烏得有真是非?亦唯荷朝廷洪福,或藉手以奏功,不可謂非一得之能,一時之幸,然而臨大敵則恐非真將軍矣。王子安與程伊川曰:為人子者,不可不知醫。愚則曰:為人臣者,亦不可不知醫。實則凡為人者,皆不可不知醫。所謂知者,又非一知半解之知,必灼見真知之知,乃為知也。

設使朝廷變通醫官,或與封疆臺閣並重並用,或與臺閣封疆流通轉用,或特設高爵厚祿以寓醫官,專為顧問,天下利病先詔天下學者,凡識字讀書之始,必兼習醫,使醫道治道合而為一。蓋醫道無一不通於治道,治道亦無一不通於醫道,未有不諳治道而能醫病者,亦未有不精醫道而能治國者。治民如治病,良相無異於良醫;用藥如用兵,名醫即可為名將。興利除害,補偏救弊,理本一源;鋤暴安良,驅邪養正,道原一貫。古今中外,歧而為二,其稱治者,尚非郅治,所號名醫,仍非通醫,誠能貫而通之,則人人皆能自治,皆能治人,皆能治疾,皆能治國,皆能治兵。所謂良相良醫,名醫名將,所在皆是仁壽之宇,無敵之國,大同之世,且將見之如此,而猶慮醫界之人才不輩出,如八股卷摺之盛,吾不信也。轉移風氣,端在朝廷,然總不越乎名與利二者之妙用,故曰:名利者,絕技之師。誠如是也,不特醫學堂無事開辦,即各學堂亦不必設立。只懸名利以為鵠,而高爵厚祿以為招,則人莫不自為學,且將合醫界、學界、政界、兵界而一以貫之,截留無限經費,以待學成者之懋賞,此一本萬殊,萬殊一本,抱一而為天下式之理,非故為高論也。醫道無一不通於治道,雖古今中外大儒名醫未嘗幾見及此,故世多墨墨誠誠,縱觀而博考之,靜按而細繹之,何一端不相通,何一理不相貫,而乃任其苟且輕賤,庸惡陋劣,各相隔閡幾千萬年,無惑乎醫道之不明不行也,今之偏重西醫,與言西人之重醫,皆屬耳食目論,若徒論其解剖、實驗、製藥,良不無一得之長,然解剖亦為吾國先代俞跗、華佗輩所遺,其中得失參半,昧者未嘗索考外篇,已為縷晰言之,若論氣化,則仍如今之中醫茫然如墮五里霧中,若復望其通治化則更墮百里霧中矣。又安能語於醫道。伏願聖人在上,起百代之衰,振千秋之業,通一貫之道,開萬世之利,漸以吾國醫道之文明輸入列邦,而為開通外人之導線,豈不懿歟!尤有進者,朝廷治化,莫要於賞罰,亦莫先於賞罰。如承明詔,變通醫官,振興醫學,既懸懋賞,以為鼓勵之方。即訂。嚴刑以為濫竽之戒,庸醫殺人,向不論抵此,雖世人苟且輕賤之習有以自召,以致是非成敗,難於稽覈,久使庸醫漏網,乃復充斥人間。今必。明諭重申,先令世界之人毋得仍蹈苟且輕賤於醫之習,以自取禍,且當格外隆重以致敬禮,再於地方為立鄉醫、縣醫、府醫、省醫各等醫官名目,而令真能通醫可為國師者,按臨各省,認真考試,或令試於京師,如中式者即錄之而分布各區,一切經費悉由各區社會及地方官合籌分給各醫,總以優裕足贍醫之身家,使得藉以資醫窮乏。其不錄者,仍自歸為醫士,加功探討,以待後日續選,不許即妄與人診治。更令各區之醫遇證立案,將脈相、證相、治否方法逐一詳列,存之病家,並榜諸通衢,按月分年,報官覈驗,以定是非功過,而為賞罰黜陟,然後上之大府,奏之朝廷。若果成效多著,而又能通治道者,即行破格錄用,不次超遷舉主,並予上賞。若仍惡劣如前,以及大不韙者,則即治以應得之罪,或更予以不測之誅,並將舉主連坐,雖功過只論是非,難論成敗,然有真是非者,自必多成鮮敗,雖天之降才各殊,通才談何容易。然能悉照愚方以醫醫,即不能人人合醫道治道為一貫,亦必良醫輩出,多諳治道,一洗前習之陋,是可決也。故上賞者為醫醫之先聲,而嚴罰者又醫醫之後盾也。此者朝廷醫醫之良方也。

卷二

世界對於醫者之醫方

人生何生乎?莫不生於錢。人生何死乎?莫不死於病。甚矣,生命金錢疾病,三者固互相維繫,而變相為用者也。生命重乎?金錢重乎?疾病重乎?非有生命不能有金錢,非無疾病不能保生命,則生命重矣。天之於人,既不能各長其生命,悉與以金錢盡免其疾病,則醫又重矣。醫所以去病衛生也,無論良否,能捨金錢以生乎,抑或天別與醫以金錢乎?奈何世之人壹是皆以要錢為本,壹是皆以一己要錢為本,壹是皆以不願他人要錢為本,其至一錢如命,或竟要錢不要命,或且得命又思財,此世界之普通病,即所以致醫之病也。在窮乏無告者,猶或可說,而不謂富貴利達者,轉居多數也。可謂不恕之甚矣。非強恕而行世,安得有良醫哉!庸醫殺人,不可勝道,然亦實由重視金錢者之自誤,雖即謂之自殺也。可又況有一知半解者,舍脈論病,舍病論藥,從旁助刀耶。

世之人曰:醫者意也。意為之者也。又曰:醫者,易也。至便至易之事也。此不特門外漢之言,實病醫而誤盡蒼生之言,不知醫之為言,易也,精微廣大有如易道,誠合古今中外事業學問,無有難於此者。孔子曰:人而無恆,不可以作巫醫。恆,常久也。易,卦也。所謂天地之道,恆久而不已也。日月得天而能久照,四時變化而能久成,聖人於其道而天下化成,觀其所恆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。恆之時義如此,醫之道亦當如此。醫既為子之所訓,故疾遂為子之所慎,未達不敢嘗之旨,其難其慎為何如乎?自朱子誤注,雖小道必有可觀,章謂小道如農圃醫卜之屬,於是世人更以小道目賤工待之,至重者,不過數金之酬,或只數十百錢呼之即至,且有並此區區而不畀者,一有不效,詬毀隨之,不恕之事莫此為甚。尤可怪者,平時既以小道賤工視之,而臨病時又以神仙望之,豈小道賤工中有神仙遊戲耶?自問當亦啞然自笑(醫本於易,章虛谷先生《醫門棒喝》論之精詳,此段發端與章不同,故持論各異,非有出入也。)

小道賤工之名,數十百錢之利,其微末亦至極矣。而謂賢者為之乎,乃欲以求良醫而保生命,不唯不恕,亦且自輕良醫,如何可得?蓋良醫雖不好利,未嘗不自惜名,在病者之意,不過謂病有大小輕重淺深之不同,小者、輕者、淺者何必定求良醫,不知不遇良醫則小者、輕者、淺者必致於大、致於重、致於深,或更致於危險而不可為,此病之常勢也。善衛生者,必謹小慎微而不忽略於輕淺,以故聖人治未病,不治已病,所謂治制於未亂,保邦於未危也。奈何世人只以金錢為重,殆至危險而不可為,則雖有善者,亦無如之何矣。況當是時尚,多不能捨金錢以求保生命於一線,卒之又不能帶入冥中,徒令後人笑其拙。嗚呼,亦可憐矣。

此種可憐情形,古今天下當如恆河沙數,《史記》扁鵲傳謂扁鵲受桑君之術,飲上池之水,視見垣一方人,以此視病,洞見五臟癥結,嘗於趙、於虢多著神效,天下盡以為能生死人。及於齊,齊桓侯客之,入朝見曰:君有疾,在腠理,不治將深。桓候曰:寡人無疾。扁鵲出,桓候謂左右曰:醫之好利也,欲以不疾者為功。後五日,扁鵲復見曰:君有疾,在血脈,不治恐深。桓侯曰:寡人無疾。扁鵲出,桓侯不悅,又五日,扁鵲復見曰:君有疾,在腸胃,不治必深。桓候不應,扁鵲出,桓候不悅。五日,扁鵲復見,望見桓候而退走,桓候使人問其故,扁鵲曰:疾之在腠理也,湯熨之所及也;在血脈,針石之所及也;其在腸胃,酒醪之所及也。今在骨髓,雖司命無奈之何,臣是以無請也。後五日,桓候體病,使人召扁鵲,扁鵲已逃去,桓候遂死。使聖人預知微,能使良醫得早從事,則疾可已,身可活也。人之所病病疾多,而醫之所病病道少。故病有六不治:驕恣不論理,一不治也;輕身重財,二不治也;衣食不能適,三不治也;陰陽並,臟氣不定,四不治也;形羸不能服藥,五不治也;信巫不信醫,六不治也。有此一者則重難治也。夫扁鵲,良醫也,桓候,富有之國君也,即使扁鵲好利,桓候非不能應,況扁鵲並無是心,其所以諄諄於桓候者,不過欲神其術以為廣大,名譽則或有之,而不意桓候重財輕身,轉以好利疑之,卒致疾發而不可為,殊可哀也。又仲景見侍中王仲宣時年二十餘,謂曰:君有病,四十當眉落,眉落半年而死,令服五石湯可免。仲宣嫌其言忤,受湯不服。居三日,見仲宣,謂曰:服湯否?仲宣曰:已服。仲景曰:色候固非服湯之診,君何輕命也。仲宣猶不言,後二十年,果眉落,落後一百八十七日而死。此二事者,所謂聖人治未病也。愚嘗於中風、虛勞兩證輒先諄諄於人,如扁鵲之於桓候,仲景之於仲宣,唯人不曰危詞聳聽,即曰意別有在,卒之皆竟如桓候、仲宣。噫!今天下如扁鵲、仲景者無幾,而如桓候、仲宣者無限,世人其不惜為桓候、仲宣乎?抑不願為桓候、仲宣乎?或亦望有扁鵲、仲景者乎?自計不可不早。

如必欲生命金錢並保,唯有人人讀書,必兼習醫,且必如吾之所謂醫而後可,不然則不得不聽命於醫。醫欲良乎?否乎?此不待問而知也。諺云:又要馬兒跑得好,又要馬兒不食草,世界那得有是事,世人卻多有是心,此神駿龍駒所以不世出也。

吾不敢謂世之人皆重財也,自世道衰而勢利甚,捐納之途,夤緣之風,弊混之事,日駸駸乎天下而不可遏。雖盈千累萬之金錢,亦必亟亟焉謀之而樂為用,甚至傾家蕩產,以及喪恥辱身,曾不稍自顧惜。唯一旦對於醫者,則必反其所為,縱較向所樂用者,不過千萬之一二,仍如出納之吝而不肯少寬假,此最不可解者也。豈不曰以利為利,謀生之事大,而衛生之事小耶。亦何輕重失宜至是耶。

又嘗見夫揮金如土,擲金若沙於嫖賭者矣。當其初入迷途,尚未至於傾家蕩產,父兄或預為嚴責,師友或婉為戒勸,皆不能阻其揮霍浪擲之心。及一旦對於醫者,則又大反其所為,雖區區者亦必靳以與人而卒之家產仍然傾蕩於嫖賭中,或且召染惡疾,或且流為盜匪,並至喪失其身而不悔,此尤不可解者也。然此特無益有損之大者耳,而凡小焉者毋論矣。世之人蓋禁絕無益之用而轉為有益之用哉。

聖人之用財也,自奉儉約,待人豐厚,而於理欲之界,尤嚴防其出入。世人之用財,則反是矣。於欲路上,雖恣用千萬不嫌其多,於理路中,雖偶用一二即謂為過。此聖道所以日衰,世道醫道因此日壞也。然亦間有理欲並用者,則仍是求福免禍之心,非真能繩向理路,上為作用也。如各省官醫局及各贈醫院,皆官界社會,所以分濟貧乏也,局中院中主持醫者,不知果為良否,然一醫日診數十人者有之,且過百診者亦有之,此雖聖神不能如是,是直以為兒戲矣。其中縱或有一得,而究之所失者多,然則官醫局與各贈醫院之設,非仁者與非也,所謂好仁不好學也。

醫本仁術,贈醫局院之發起,亦本仁心,唯不得其道,則轉以仁者之心而反為不仁之事。蓋得一良醫,可以活千萬人,否則,反是何如?得千萬之良醫而全活天下後世無量數之人?此其義雖前人亦偶見及,不過責望醫者之自為良而不能深切著明,醫者之病根,改良醫者之方藥,縱使責望再深,學堂開遍,局院設滿於天下,無當也。《醫醫醫》一篇正所以濟仁者無窮之心,而不使偶有貽誤,稍留缺憾,只須厚籌經費,豐給修火,多聘通醫,嚴訂功過,無論局院,大小病者,多寡限制,各醫一日不得過十診,並須隨證詳立脈相病情、治否方法,以及一切禁忌,交給病人,仍一面註冊存之局院,按月分年合榜通衢,以待官府考覈。照此章程逐漸擴充,由省會以及各府州縣,自城市以至各鄉村落,一省如此,直省皆然。除富厚者足以自行奉請外,其有不能設立局院者,即合一區之眾,預為厚集養醫之費,或論年月給奉,或臨時分診給奉,皆可取之公中,總使醫者足以贍其身家而有餘,並一洗從前苟且輕賤之習,則天下隨處皆良醫,天下病者亦皆全活而無患矣。

《醫醫醫》一篇,非特欲世界之人皆無疾病,醫盡良醫,且更望人人皆為聖賢。人生富貴不可必,神仙不可求,而疾病則可卻,聖賢亦可為也。古今天下之病,推而廣之,不知幾千萬種,而一證又千頭萬緒,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,誠不易言醫治。約而言之,又不過外感、內傷兩病,外感則風、寒、暑、濕、燥、火六淫之氣為之,內傷則喜、怒、哀、樂、愛、惡、欲七情所發,合之所謂十三因也。然人能慎起居而適其寒溫,自可以卻外感,且外感除傷寒兩感、溫疫四感與中風之直中臟者,則俱可以不死,而世之多死於外感者,皆醫藥誤之也。內傷則無不死者,何也?本非草木無情可治也。間嘗竊論神農、黃帝、岐伯、仲景為外感之國手,若內傷則孔孟為國手,降而宋儒、明儒,旁及老莊、佛氏亦內傷之好手,其書千言萬語,莫非治人性情,洵為內傷良藥。惜古今天下人無一善讀而覺者,古今天下醫更無一夢見而覺者,故死於內傷者又不知何限。今特為世界醫界大放光明,如此於岐景孔孟之書以及各大家諸大儒之語論一一尋繹,融會深長思之,則外感內傷無不畢治矣。明儒呂新吾先生有曰:以淡食為二陳,以寡欲為四物,以清心省事為四君子,無方之藥,不名之醫,取諸身而已。旨哉斯言,庶幾與吾不謀而合,惟惜闡發未盡耳。吾嘗於內傷之證,輒先以言語之藥為治,其情並屬病者,以情治情,無如皆以為迂腐,不但不服此方,且非笑之,而唯乞靈於草木,曷可得耶?世界之人如不願輕身重財也,則請悉遵吾方以醫醫,良醫自必輩出,以應所欲。如仍生命財產並重也,則唯人人多讀書而兼習醫,合醫道治過而為一貫,更以自治而漸進於聖賢之室,循致默化列強競爭之病而閤中外為大同之世,勿謂聖賢不可為也。顏淵曰: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為者亦若是。公明儀曰:文王,我師也。周公豈欺我哉。曹交曰:人皆可以為堯舜。孟子曰:堯舜與人同耳。又曰:聖人與我同類也。此皆為聖賢之方藥也。疾病云乎哉,若以為徒為高論,是不為也,非不能也,吾未如之何也已。

卷三

醫者自醫之醫方

讀書宜識字,顧名即思義,人事盡如斯,少弊自多利。

今醫者滿天下矣,試問以醫字作何解說,莫不張口茫然,如墜煙霧。字且不識,而欲其技之良、道之精,得乎?

醫之字義從匚從矢從殳從酉。匚受物之器,受矢於器為醫。《說文》訓為「盛弓弩短矢器」,加殳於右上,殳亦兵器,下復從酉,酉,古酒字,古為毒物,故大禹絕之(石頑謂為從古服藥多以酒助,非也)。神農嘗毒,經謂藥多為毒物,凡治某病皆謂以某藥毒之,《內經》亦多如此,即以毒攻毒之義,可見醫之為用盡傷人之具矣。病者既積矢殳、毒酒之屬於一身,其危已可想見,醫者如再不慎之又慎,不更危乎其危乎?黃帝以治兵之餘治病,於是醫字下筆從醫,國語兵不解醫本此所謂用藥如用兵也,凡欲為醫者,可不知所從事哉?

古之醫者,人皆神聖而又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或為大臣,如歧伯、伊尹是,或為達官,如長沙太守仲景是。大臣達官雖富貴不逮天子,而身家皆自優裕,得以專一於醫,而無別慮縈擾,且復藥皆自嘗自備(今之西醫、東醫亦自備藥,頗合吾國古法,此其一得),一遇病者,無不應手奏效。蓋先於經絡臟腑,洞見癥結,更於氣化傳變,預為防制,非若今之西醫,必待其人死後,購而剖解,始知其病之所在,自以為實驗,人亦莫不以為然,然究不知其病之所在也。人唯有生氣,方有氣化傳變,既死則氣已絕而無跡可尋。如咳嗽病,有因外感,有因內傷,有因外感而變成內傷,或只關本臟,或為火刑金,或為子累母,或為母累子,或不能勝其所勝而轉使勝其所不勝。《內經》所云:五臟皆令人咳,甚則移傳六臟。此皆古聖神人明氣化傳變之理,傳之至今,歷歷不爽者也。西醫則剖解後見肺葉焦枯,或且潰爛,遂只名之曰肺炎。凡遇咳嗽,概以肺炎治之,無論寒熱有異,即只以肺炎論,亦不知其炎之由於心,由於腎,由於脾胃與肝膽,徒執一本位為治。無怪其多不效,而轉以為本不治,是皆由於不明五運六氣以及脈息之確有可憑,故雖至死亦不知病之所以然。今之重視西醫、從學西醫者,直與西醫同夢,吾所以為醫者立自醫之方,並欲以開通西醫者,以其一也。類乎此者,不知凡幾。

又如尋常瘧疾,寒熱來往,作止有時,一證既有,來往之名必有來往之處,來從何作?往從何止?醫者昧昧,漫不加察,雖中古以後之名大家亦皆不知其病之所在,稍賢明者,不過能分十二經絡,或陰或陽,於邪來時,所注重之經界,經界既正,則藥力專到,不致累及無辜。然必既專且久,邪始漸衰而退,非能直指病之來源也。下此則皆囫圇亂治,抄撮本證數方投之,或以止截為功,或當邪衰自愈,以故病瘧者無不經年累月受害。西醫亦只知以金雞納霜截之,然亦有效有不效(陰虛者,則多不效,且不宜服)。即使收效一時,後必再發,更或變生他證而不可救,吾見不可殫述。豈知凡病皆不離經絡、臟腑,唯此病若不在經絡、臟腑而別有所寄發作時,始由經絡而臟腑,退止時又由臟腑而經絡而止其所休焉。以時來往者,則又胃氣為之也。胃於五行屬土,於五德屬信,故有信若潮,如人飢則思食,皆胃之日信,與婦女之月信同。然此雖予一人之私言,然實體驗有得,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。《內經》陰陽瘧論,歧伯曰:瘧之將來也,陰陽之且移也,必從四末始也,堅束其處而決去之。只此四語,賊情,賊蹤,賊窟,治法無不畢具。如法為之,無論何瘧,莫不霍然,所謂搗其老巢,老賊淨盡,非聖人而能若是乎?非真洞見臟腑經絡而能若是乎?又何須效西醫之剖解而始為實驗耶!恐雖剖解,亦莫名其妙也。今特為醫者揭之,以為自醫醫人最便宜方,更以開通西醫,使知吾國古聖人之法,不事剖解,向能洞見經絡臟腑之神(此證唯張子和、喻嘉言見及經旨,惜皆不能篤守聖法而雜出多方)。

今之醫者,大率下愚者多,其較古之聖神不知幾千萬里。且又皆讀書不成,別業不就,無聊之極,思始遁於醫之一途。於是聖神與天地參之道,遂變為至愚無聊者之逋逃藪,況當世界,苟且輕賤之積習牢不可破,其欲以為利者亦未矣。或別有會心者藉此以夤緣入官,遇上官病,或其家屬病,不俟延請,行同毛遂,時運一至,偶然幸中,美差優缺,紛至踏來,上官亦最樂,此所謂惠而不費也。富貴逼人,亦常有事,是則不必問其道之若何矣。若其不善夤緣,又無真實本領,不過聊為餬口計,且有時並口亦不能糊,徒見輕鄙於世界,且並貽譏於外人,以為吾國醫者如是,任意推測古聖之道,亦不過如是言。念及此,吾又不願人之再業此,如果有發憤而欲為此者,則請相率而進吾之方,毋慮其愚也,以學愈之,毋慮其貧也,以勤儉愈之,毋慮其餬口不能也。以夷齊首陽之日孔子在陳之時較之,雖餓死事小也,能如是天下何事不可為乎?則再請進吾之多方更以自醫。

醫道務從正心博學為體,而以繼往開來為用,其間息邪說,距詖行貫治道功夫,亦萬不可少。若徒以日診數人,月好數病,年活多人為畢能事,而於國家元氣,天下痌瘝毫無所裨,人雖視我甚重,自待未免尚輕,良醫良相之說,非虛語也。燮理陰陽,且足以彌天地之災沴,於人事更無論矣,相位不可必期,道理要歸一致,出位之思君子,當不禁此,且不必問朝廷世界對待醫者何如,而只裕吾胞與之懷時,切飢溺之思尤於貧賤,富貴不易其心,所謂寧可人負我,不可我負人,此正心之說也,即自醫之第一方也。

博學者於識字讀書之始即以《靈》、《素》、《內經》、《難經》、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玉函經》、《甲乙經》、《活人書》、合《四子》、《五經》、《爾雅》先後並讀,更於性理經濟書多讀,然後再讀《神農本草經》、《長沙方》,經唐、宋、金、元、明代、國朝各大名家著述,以及歐亞之《儒門事親》,西醫五種廣學彙編,英國產科諸書擇其大要者,次第閱之。其餘如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、《聖濟總錄》、《證治準繩》、《古今醫統》、《名醫類案》、《三因方》之類,不過為醫家之大類書,略為涉獵,以備參考可耳,至若邪說詖行,有乖聖道古法而誤世者,則概從閣置,或直以從火,唯讀時須精考古書之簡脫,與後儒之參附者,勿使為其矇蔽而貽誤,尤須於經史子集中不明言醫而於醫道有合者,心領而神會之,所謂無字句間之醫也。此博學而又須善學者也,自醫之第二方也。

學醫最忌先看本草與各方書,一經寓目,即可略識藥品,聊記湯頭,湊雜成方,於天地陰陽五運六氣,全無理會,於人身經絡臟腑、病機脈情,毫無覺察。一遇病者,遂覺技癢,為之診治,偶然幸中,自鳴得意。人有見之,亦謂知醫,於是誤盡蒼生,終無入道之日。今之醫者大都如是。況所閱本草,既非《神農本經》所見,方書又非古聖經方,不過坊間所刊俗本,如《本草備要》、《醫方集解》、《驗方新編》、《三指禪》、《筆花醫鏡》、《萬病回春》、《馮氏錦囊》、《東醫寶鑑》、《醫宗必讀》之類,此種最易誤人之書,卻最盛行於今之世,幾於家置一編,以為醫道盡於此矣。況且並此種類,亦未盡讀熟讀,凡有病家必為彼輩先試其手,及至輾轉貽誤,始思一延名醫,而時所謂名醫者,又不過薛立齋、趙養葵、張景岳、李士材、陳修園之徒。然其自命亦頗不凡,意謂較多讀書,總屬儒醫,其實於醫道仍是隔靴搔癢,不知取法乎上,僅得其中,取法乎中,品斯下矣。又況等而下之耶,有志醫道,其唯從吾息邪說距詖行而直入於聖人之室。

學醫尤忌誤解《傷寒論》,案仲景自序云:作《傷寒雜病論》合十六卷,原為萬病立法,所謂法者,即六經氣化傳變,而方藥隨之而變之法也。以六經提綱者,使醫者必先明六經經界,則萬病不外乎六經。唐宋以來,致力於《傷寒論》者無慮百數十家,究其所作,不出二義。一則因本文為之註疏,猶公谷之說春秋,一則引本文而為立論,猶韓嬰說詩。外傳非多,以辭害義,即失斷章取義。自王叔和編次傷寒、雜病分為兩書,於本論削去雜病而論中雜病又存,而未去者尚多,且參以私意,紊亂仲景原文,改頭換面不少,以致世之讀《傷寒論》者謂能治傷寒即能治雜病,遂多以雜病當傷寒,以傷寒概雜病而混治之。不知天下之病雜病多而傷寒少,如地當西北,時當嚴寒,或多傷寒,外此則皆雜病矣。若地當東南,則雜病溫病為多,即時當嚴寒亦不過感寒冒寒而已。醫者不明六經之法是統傷寒雜病而論,只以治傷寒之方藥概治雜病,而不知以六經之法分治雜病,此皆叔和階之厲也。叔和序例所引《內經》,莫不增句易字,況仲景耶!欲識真仲景者,當於原書本論逐條察其筆法,知考工記自不合於周官,褚先生大不侔於太史,世皆以《金匱要略》為仲景《雜病論》,有若似聖人唯曾子以為不可耳。柯韻伯《傷寒論翼》辨之最精且詳,吾敢附於柯曰:王叔和者,岐伯、仲景之罪人,而後世醫道之蝥賊也。雖《金匱》由叔和而始彰,其功亦不可沒,然究功不掩罪,有志醫道者,不得仲景《傷寒雜病論》原本十六卷而讀之,慎勿以傷寒之藥治雜病而誤盡蒼生,幸甚幸甚。

學醫必須講究氣化傳變,欲知氣化傳變又必先明陰陽,切忌混論陰陽,不分六經經界。臟腑固分陰陽,而一臟又各有陰陽,一腑亦各有陰陽,俱宜逐臟逐腑一一分清,氣化傳變始能分曉。此在古名大家已少概見,今世中外業此者更無。徒夢見人身只陰陽兩端,一病則千頭萬緒,非能先正經界,鮮不墮入迷途,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,世之學者既不曾聞大道,又不力追上乘,只以苟且從事,因陋就簡,謬以襲謬,歧之又歧,全不知氣化為何事,何能夢岐景耶!不能窺見岐景,又何能與論醫道耶!君子之道,闢如行遠必自邇,闢如登高必自卑,所謂下學而上達也。若夫醫道,則必上學而旁達,篤守古聖之法,然後旁通四達,以斯推廣博大而收土壤細流之助,仍不出古聖範圍,方為醫學正宗。

學醫更須知凡病是隨臟腑之氣而變,又隨藥氣而變。如太陽惡寒,非必傷寒始惡寒也,無論風寒濕暑燥火,邪氣一入太陽,無不惡寒。蓋以太陽本寒水經,邪入觸動寒水之氣,遂自惡寒。陽明發熱,非必中熱即發熱也,陽明為南方火部,無論何邪,一入陽明,未有不發熱也。如入少陽,少陽為太陽陽明轉樞,在半表半裡之間,故又有寒熱往來之勢。或又隨藥氣而變使然。不然,何以傷寒在太陽有桂枝麻黃等方,一入陽明、少陽又有葛根、白虎、承氣、大小柴胡等方,是一經界中已有在經在臟在腑之別。若邪未入陽明,尚在太陽,一用葛根未有不入陽明也。尚在太陽或在陽明,一用柴胡未有不入少陽也。是皆臟腑氣化傳變與藥氣傳變之故也。不獨傷寒為然,雜病亦莫不然。不獨三陽為然,即六陽六陰亦莫不然。仲景《傷寒雜病論》先以六經提綱者,亦此之故,雖未條分縷晰,善學者,要當善悟而三反也。世之混論陰陽,只論寒熱虛實者,何能語於醫道?而況乎能辨寒熱虛實者亦寡矣,學者可不知所務乎?西醫不亦聞所未聞乎!

用藥如用兵,兵法之要在明地勢,用藥之要在明經界。凡治病必先明六經之界,始知賊邪所從來,知某方是某府來路,某方是某郡去路。來路如邊關三陽是也,去路如內境三陰是也。六經來路各不同,太陽是大路,少陽是僻路,陽明是直路,太陰近路也。少陰後路也,厥陰斜路也。客邪多從三陽來,主邪多由三陰起。猶外寇自邊關至,亂民自內地生也。明六經地形,始得握萬病之樞機;詳六經來路,乃能操治病之規則。如傷寒,大寇也,病從外來;中風,流寇也,病因旁及;雜病、內病,亂民也,病由中起,既認為何等之賊,又知為何地所起,發於其境,便御之本境,移禍鄰郡,即兩路來攻,如邪入太陽地面,即汗而散之,猶陳利兵於要害,乘其未定而擊之也。邪之輕者在衛,重者在營,尤重者在胸膈。猶寇之淺者在關外,其深者在關上,尤深者在關內也。是麻黃為關外之師,桂枝為關上之師,大小青龍為關內之師矣。凡外寇不靖,內地盜賊必起而應之,因立兩解法,故又有大小青龍及桂枝麻黃加減諸方。如前軍無紀,致內亂蜂起,當重內輕外,因有五苓、十棗、陷胸、抵當等湯也。邪入少陽地面,宜雜用表裡寒熱攻補之品,為防禦和解之法,如偏僻小路利於短兵,不利於矛戟,利於守備,不利於戰爭也。邪之輕者入腠理,重者入募原,尤重者入脾胃,小柴胡腠理之劑也,大柴胡募原之劑也,小建中、半夏瀉心、黃芩、黃連四湯少陽脾劑也,柴胡加芒硝龍牡二方少陽胃劑也。如太陽少陽有合併病,是一軍犯太陽,一軍犯少陽矣,用柴胡桂枝湯是兩路分擊之師也。甚至三陽合併病,是三面受敵矣,法在獨取陽明,陽明之地肅清,則太少兩路之陽邪不攻自解,但得內寇寧而外患自息,此白虎之所由奏捷耳。若陽邪一陷於內地,用大承氣以急下之,是攻賊以護主;若陰邪直入於中宮,用四逆湯以急救其里,是強主以逐寇也。陽明為內地,陽明界上即太陽少陽地面,邪入陽明之界,近太陽地面,雖不犯太陽,太陽之師不得坐視而不救,故陽明之營衛病即假麻黃桂枝等方以汗之。邪近少陽地面,雖不入少陽,少陽之師不得高壘而無戰,故陽明之腠理病即假柴胡以解之。是陽明之失守,非太陽之不固,即少陽之無備,所以每每兩陽相合而為病也。若邪已在陽明地面,必出師奪擊,以大逐其邪,不使少留,故用桅鼓瓜蒂之吐法以迅掃之。若深入內地,不可復驅,則當清野千里,使無所標掠,是又白虎得力處也。若邪在內庭,又當清宮除盜,此二承氣所由取勝,加茵陳豬苓輩又為失紀之師立法矣。太陰亦內地,少陰厥陰是太陰之夾界也。太陰居中州,雖外通三陽而陰陽既已殊塗,心腹更有膈膜之藩蔽,故寒水之邪從太陽外屬者輕,由少陰內受者重。風木之邪,自少陽來侵者微,因厥陰上襲者甚。又本經主邪轉屬陽明而為實,猶師老勢窮,可下之而愈。如陽明實邪轉屬本經而成虛,則邪盛正衰,溫補挽回者甚難。蓋太陽陽明地面雖分,並無阻隔。陽明猶受敵之通衢甲兵所聚四戰之地也。太陰猶倉稟重地,三軍所依,亦盜賊之巢穴也。故元氣有餘,則邪入陽明,元氣不支,則邪入太陰。在陽明地面則陳師鞠旅可背城借一取勝,須臾在太陰地面則焚劫積蓄,倉稟空虛,枴腹之士無能禦敵矣。厥陰之地,相火遊行之區也,其平氣則為少火,若風寒燥濕之邪一入其境,悉化為熱,即是壯火。其少火為一身之生機,而壯火為心腹之大患,且其地面通達三焦,邪犯上焦則氣上撞心,心中疼熱,消渴,口爛,咽痛,喉痹。逼入中焦則手足厥冷,脈微欲絕,飢不欲食,食則吐蛔。移禍下焦則熱利下重,或便膿血,為害非淺,猶跋扈之師也。烏梅丸方,寒熱並用,攻補兼施,通理氣血,調和三焦,為平治厥陰之主方,猶總督內地之大師也。其與五苓以治消渴,茯苓甘草湯以治水,炙甘草湯以復脈,當歸四逆以治厥,是間出銳師分頭以救上焦之心主而安神明也,用白虎承氣輩清胃而平中焦之熱實,白頭翁四逆散清脾而止下焦之熱利,是分頭以救腹中之陰而扶胃脘之元氣耳。胃為一腑而分陰陽二經,少陰一經而兼。熱、心煩、喉渴、咽痛;陽邪犯少陰之陰,則腹痛、自利,或便膿血;陰邪犯少陰之陽,則身體骨節痛,手足逆冷,背惡寒而身蜷臥;陰邪犯少陰之陰則惡寒、嘔吐、下利清穀、煩躁欲死。仲景制麻黃、附子、細辛、黃連、阿膠、甘草、桔梗、豬膚、半夏、苦酒等湯,御陽邪犯少陰之陽也。制桃花、豬苓等湯御陽邪入少陰之陰也。附子、吳茉萸、四逆等湯御陰邪犯少陰之陽也。通脈四逆、茯苓四逆、乾薑附子等湯御陰邪入少陰之陰也。少陰為六經根本而外通太陽,內接陽明,故初得之而反發熱,與八九日而一身手足盡熱者,是少陰陽邪侵及太陽地面也,自利純清水、心下痛、口燥、舌乾者,少陰陽邪侵及陽明地面也。出太陽則用麻黃為銳師而督以附子,入陽明則全仗大承氣而不設監製,猶兵家用嚮導與用本部不同法也。其陰邪侵入太陰則用理中四逆加入尿豬膽等法,亦猶是矣。此傷寒六經正治之法,所謂層層節制,步步為營也。若夫傳經之邪,必先奪其未至,所以斷敵要道也。橫暴之邪必急保其未病(如中風證必為填竅),所以守我岩疆也。挾宿食而病者,先除其食,則敵之資糧已焚。合舊疾而發者必防其並,則敵之內應既輕,別經界而不誅伐無過,此之謂王者之師。因寒熱而有反佐之方,此之謂行間之術。一病而分治之,則用寡可以勝眾,使前後不相救而勢自衰。數病而合治之,則併力搗其中堅,使離散無所統而眾悉潰。病方進,則不治其太甚,固守元氣,所以老其師。病方衰,則必窮其所之更益精銳,所以搗其穴。虛體之邪攻不可過,衰敝之日不可窮民力也。實邪之傷攻不可緩,富強之國可以振武威也。然而選材必當,器械必良,剋期不愆,布陣有方,此又不可更僕數也。孫武子十三篇治病之法盡之矣,《靈》、《素》兩經、《傷寒雜病論》十六卷,治兵之法亦盡之矣。

國朝惟柯韻伯、徐洄溪兩先生見及此義,言之甚詳,學者誠能究心歧景,先明經絡臟腑、六經氣化傳變,而用藥如用兵,神明於規矩之中,誰謂名醫不即名將哉!世言強兵者可不知醫哉?

病有萬端,其實不過外感、內傷兩病,再推廣之,外感不過六淫之氣,內傷不過七情之害,所謂十三因也。治外感則歧景為國手。治內傷則孔孟為國手,降而宋儒、明儒以及老莊釋迦,古今大詞章家(詩古文詞佳者,大可感發人之志氣,宣暢性情,時一為之,亦足抒寫郁抱)。它如各國諸哲學家亦皆治內傷好手,學者誠能祖述歧景,憲章孔孟,旁及諸子百家,則外感內傷無不畢治。此雖創論,實是至理。聖賢千言萬語,無非使人節制性情,發抒性情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,發而皆中節謂之和。致中和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,天地位而萬物育,又何有於七情之害,《論語》二十篇孔聖答諸賢之問,莫不各就其性情之偏而醫之,《孟子》七篇,七年之病,三年之艾,如恥之莫若師文王與夫好勇、好貨、好色之喻,心不若人則不知惡之類,亦皆因其所病而醫之,此非孔孟治內傷之聖劑哉?類推者不可殫述,奈世人皆不知服此等藥,以為自治而入聖賢之階,有內傷者仍不肯服此等藥,以為自治其情之劑,而唯乞靈於草木。不知草木之品,神農、黃帝、岐伯、仲景所以治外感也,若內傷則必須服聖賢語言之藥,以情治情,自為節制,或藉草木之品,聊與宣通血氣,始為治內傷者之至良法。醫者苟能預諸此等良方,遇內傷者即以投之。內傷者如能順受其治,則世界自無不治之內傷,且皆以自治而入聖賢之途,學者當亦聞所未聞也,西醫不更聞所未聞乎。

內傷即虛勞證,方書列於中風之後,中風為外感第一難治,虛勞為內傷第一難治。以風為賊,邪行速而數變,如疾風暴雨,其來也驟,猝不及防。然唯直中臟者不治,若中經絡、血脈與中腑證尚皆可治。而虛勞則皆不可治,何也?一由病者向所見聞,失血之證終成虛勞而不可救,今忽己身患此,不免心驚,病一入心,已不易出。醫者又見患此證者終亦必亡,只為敷衍,不與深求,既不知進以聖賢語言之藥,而只以草木之品雜亂投之,又不能層層節制,步步為營,徒為見血止血,見咳治咳,見熱治熱,混論陰虛陽虛,任意滋陰補陽,而不審其血之何由失。蓋吐血者陽絡破也,下血者陰絡破也,雖吐逆而下順治法難易攸分,然其破絡則一。人身只血氣兩端,日夜循行經絡軀殼,周流無間,何故破絡而出?必先切察其出之因,按經循去,即為止血。血止之後,已離經而吐未盡之血,與吐時所過絡口黏滯之血,皆為瘀血,此種瘀血為害最大,而隱不去其瘀,則日夜循行經絡之血所過瘀積之地必致瘀結日甚,一旦有所感觸,不論外因、內因,又必破絡而出,則絡口日大,瘀結更多,屢發則絡口愈大,瘀結愈多。如地方積匪不去,則必擾害良民,勾結黨援,盤踞日堅,乘機竊發,往往決裂而不可治。故必止血之後,即與去瘀,分別經界絡口,各為掃除淨盡,隨即更與補絡,乃稱完善。不然,罔不復發,發之不已,罔不危殆?愚於此證必為大聲疾呼,先與訂明止血、去瘀、補絡三法,並諄諄以聖師語言之藥,使其自治其情,以竟全功。能遵法者,無不收效,而藐藐自誤者亦復不少,吾未如之何也。已治此證者,元代葛可久,國朝徐靈胎、葉天士先輩,俱為世所推重。然《十藥神書》與《葉氏醫案》皆無深切著明之義,唯《洄溪醫案》瓊玉膏方論尚覺高簡有法,惜仍未盡其法耳。奈失血者求醫,只求止血而已,醫者亦只知止血為能事畢矣。去瘀之論,前賢中或偶一見,及補絡之議,則直前無古人。但願後有來者,合以吾創立聖賢語言之藥方為內傷失血而成虛勞者,一一次第,先後以盡法度,則世無不治之內傷矣,豈非世界醫界之大幸哉。聖人復起,當不狂悖吾言,中醫西醫與世之病此者,其謂然乎?其不謂然乎?有此棒喝,雖在夢酣,皆當警醒(本草方書至多,皆無明白補絡方藥,必須化裁成方,已詳《醫醫醫外編》。本證門中,茲不贅見)。

學醫不可為古人所愚,亦不可為古人所囿。蓋古書流傳日遠,雖聖經不免有後人參附錯簡者,非明眼人不能分辨,比不可為所愚也。若夫古今有變遷,病情亦有變遷,有古人多此病,今人少此病,古人無此病,今人多此病(《醫醫醫外篇》已為詳列古今各證門中)。又漢以後之方書,所云不治者,今非必皆不治也,必須神明變化,殫慮竭思,以盡其法。如湯液不治者,或針灸可治,針灸不治者或又湯液可治,此不可為古人所囿也。古人立言,或一時不盡其詞,或散佚不盡其傳,此正古人留餘地,以待後之學者。況《內經》治病之法,針灸為本而佐之以砭石、熨浴、按摩、導引、酒醴等法,病各有宜,缺一不可,今世只一湯劑了事。湯者,蕩也,其行速,其質輕,其力易過而不留,唯病在經絡、營衛、腸胃者其效最速,其餘諸平病有宜丸者,宜散者,宜膏者,非各適宜則難奏效。若邪在筋骨肌肉之中,則病屬有形,藥之氣味不能奏功也,必用針灸等法以適其宜,而委曲施治,病始無遁形。《靈》《素》兩經,其詳論臟腑經穴疾病等說,為針法言者十之七八,為方藥言者十之二三。上古之重針法如此,然針道難而方藥易,病者亦樂於藥而苦於針,所以後世方藥盛行而針法不講。今之為針者,其顯然之失有十,而精微尚不與焉。兩經所言十二經之出入起止,深淺左右,交錯不齊,其穴隨經上下,亦參差無定。今人只執同身寸,依左右一直豎量,並不依經曲折,則經非經而穴非穴,此一失也。兩經治病,云某病取某穴者固多,其餘則指經而不指穴。如《靈》終始篇云:人迎一盛,瀉足少陽補足太陰。厥病篇云:厥頭痛,或取足陽明太陰,或取手少陽足少陰,耳聾,取手陽明,嗌乾取足少陰。皆不言某穴,其中又有瀉子補母等義。今則每病指定幾穴,此二失也。兩經論治,井滎輸經合最重,冬刺井,春刺營,夏刺輸,長夏刺經,秋刺合,凡只言某經而不言某穴者,大都皆指井滎五者為言,今則皆不講矣,此三失也。補瀉之法,《內經》云:吸則內針,無令氣忤,靜以久留,無令邪布,吸則轉針,以得氣為度,候呼引針,呼盡乃去,大氣皆出,為瀉;呼盡內針,靜以久留,以氣至為度,候吸引針,氣不得出,各在其處,推闔其門,令神氣存,大氣留止,為補。又必迎其經氣,疾內而徐出,不按其痏,為瀉。隨其經氣,徐內而疾出,即按其痏,為補。其法多端,今則轉針之時,以大指推出為瀉,搓入為補,此四失也。納針之後,必候其氣。刺實者,陰氣隆至乃去針,刺虛者,陽氣隆至乃出針。氣不至,無問其數,氣至,即去之,勿復針。《難經》云:先以左手壓按所針之處,彈而努之,爪而下之,其氣來如動脈之狀,順而刺之,得氣因而推內之,是謂補,動而伸之,是謂瀉。今則時時轉動,俟針下寬轉而後出針,不問氣之至與不至,此五失也。凡針之深淺,隨時不同,春氣在毛,夏氣在皮膚,秋氣在肌肉,冬氣在筋骨,故春夏刺淺,秋冬刺深,反此有害。今則不論四時分寸有定數,此六失也。古之用針,凡瘧疾、傷寒、寒熱、咳嗽一切臟腑七竅等病,無所不治,今則只治經脈、形體、痿痹、屈伸等病而已,此七失也。古人刺法,取血甚多,《靈樞》血絡論言之最詳,而頭痛、腰痛,尤必大瀉其血,凡血絡有邪者必盡去之,若血射出而黑,必令主色見赤而止,否則病不除而反有害。今則偶爾見血,病者醫者已俱惶恐失據,此八失也。《內經》刺法有九變、十二節。九變者:輸刺、遠道刺、經刺、絡刺、分刺、大寫刺、毛刺、巨刺、錊刺,十二節者:偶刺、報刺、恢刺、齊刺、揚刺、直針刺、輸刺、短刺、浮刺、陰刺、傍刺、贊刺。以上二十一所,視病所宜,不可更易。一法不備,則病不愈,今則只直刺一法,此九失也。古之針制有九,鑱針、員針、堤針、焠針、鈹針、員利針、毫針、長針、大針,亦隨病所宜而用,一失其制,則病不應。今則大者如員針,小者如毫針而已,豈能治痼疾暴氣,此十失也。大端之失已如此,而其尤要者更在神志專一,手法精嚴,經云:神在秋毫,屬意病者,審視血脈,刺之無殆。又云:經氣已至,慎守勿失,深淺在志,遠所若一,如臨深淵,手如握虎,神無營於眾物。又云:伏如橫弩,起如發機,其專精敏妙如此。今之醫者隨手下針,漫不經意,即使針法如古,志不凝而機不達,猶恐無效,況全與古法相背乎?此外尚有先後之序,迎隨之異,貴賤之殊,勞逸之分,肥瘦之度,多少之數,抉發難數,果能潛心體察以合聖度,必有神功。其如人之畏難就易,盡違古法,所以世之視針甚輕,而其術亦不行也。若灸法則較針所治之病不過十之一二,知針之理則灸又易易耳。此《醫學源流》所以鄭重分明言之,不憚煩者,甚望學者勿誤入歧途,而轉失古聖之正傳也。

醫道最可怪而又可笑者,莫如內外分科,不知始於何時何人。試思人身不能外經絡、軀殼、筋骨、臟腑以成人,凡病變不外六淫七情以為病,試問外科之證,何一非經絡臟腑所發?原無所謂內外也。若不深明六氣、七情、五運、六經經界,兩科中皆不得立足,未有能治內科而不能治外科,亦未有能治外科而不能治內科者也。在前人之分之者,不過以醫道繁難,通才不易,分之欲其專精。不謂世之各執其業者,竟如分門別戶,不相通問,如畫鴻溝而東西卒之,專門名家皆不可得,似乎業內科者,可以不必多讀書,只奉《醫方合編》以為秘本,即號精理內科。業外科者,更可不必多識字,只須略辨之無聊,記敗毒、拔膿、生肌、收口數方,即號精理外科。於是顯然為內證者即屬內科治之。顯然為外證者即屬外科治之。其有病在腹中,內外皆未顯然,而患又最深大,如所謂腹內癰者,則又將誰屬哉?腹內之癰,又有數證,有肺癰,有肝癰,有胃脘癰,有大小腸癰,有膀胱癰。唯肺癰咳吐腥痰,人猶易辨,余則或以為痞結,或以為瘀血,或以為痰積、食積,醫藥雜投,卒莫知病,及至成膿,治已無及。並有不及成膿而死者,病者醫者始終不知何以致死,比比然也。今先為辨明痞結、瘀血、痰積、食積之狀。凡痞結瘀血,必有所因,且由漸而成。痰積則痛止無定,又必別現痰證。食積則必有受傷之日,且三五日後大便一通即解。唯外證則痛有常所,而遷延日甚,《金匱》云:諸脈浮數,應當發熱而反淅淅惡寒,若有痛處當發其癰,以手按腫上熱者有膿,不熱者無膿。此數句乃內癰真諦也。又云:腸癰之為病,身甲錯,腹皮急,按之濡如腫狀,腹無積聚,身無熱是也。若肝癰,則脅內隱隱痛,日久亦吐膿血。小腸癰與大腸相似而位略高,膀胱癰則痛在少腹之下近毛際,著皮即痛,小便亦艱而痛。胃脘癰者,有虛實二種,實者易消,若成膿必大吐膿血而愈;唯虛證則多不治,先胃中痛脹,久而心下漸高,其堅如石,或有寒熱,飲食不進,按之尤痛,形體枯瘦,此乃思世傷脾之證,不待癰成即死。故凡腹中有一定痛處,惡寒蜷臥不能食者,皆當審察,防成內癰,慎毋因循求治於不明之人,以致久而膿潰,自傷其生也。又有邪留經絡致成刖足,傷寒瘀留經絡致成背胸奇痛等證,今之外科名手與西醫之向稱善治外證者,其知此乎?或云跌打刀傷可屬外科似也,然跌打刀傷之頃尚屬外證,以後而潰氣散,或血瘀氣滯仍屬內科,蓋人身只氣血兩端,終不能分內外也。唯望分業內外者仍合內外為一貫,而精深以求之。至於婦人一科,不過多胎產兩端,小兒一科則已七情之病,而世更有分之者,不唯不見專精而轉少,使因陋就簡,又何為哉。

近年,閩廣時疫流行,每至春夏之交尤甚,病發時寒熱、嘔吐、神昏、讝語,或悶絕不知人事,輒於項頸、兩腋、兩胠之際發出惡核,有謂鼠疫者,有謂標蛇者,有謂天花毒者,又有當癰疽治者種種,妄立名目,千百不救一二。患者沿門比戶,互相傳染,聞者心慌膽裂,蛇影杯弓。醫者既不知病名,何能知病源?只以方藥雜投,或寒、或熱、或攻、或散、或瀉、或表,皆無當於病情。西醫則更可笑,或以冰壓其胸,或以黃熏其體,更或以臭丸臭水灑滿居室,以刀割其核,以蛭吮其血,卒之亦無一效,而轉速死不可勝計。殆至死後,並剖解視查,究為何病,而亦不敢,恐其傳染也。又有上吐下瀉,轉筋,類乎霍亂而實非霍亂者,間年流行,亦與核證之惡且速相似,此則速用溫補收攝之劑,偶有治療一二,遲則不及。實則兩病,皆腳氣一病,不過來路不同耳。腳氣傳於肝膽則發核,腳氣傳於脾胃則吐瀉,兩病只要毒氣不攻心,無不可治,諸經方雖有腳氣之論,古人卻少此病(腳氣之名,《金匾》已載,但患者少)。自永嘉南渡,衣纓士人多有患者,有支法存、仰道人等,並留意經方,偏善此術,多獲全濟。又宋齊之間,釋門深師述二公等諸家舊方為二十卷,其腳氣一方近百餘首,魏周之代亦無此病。所以姚公《集驗》殊不殷勤,徐王撰錄未以為意,特以三方鼎峙,風教未一,霜露不均,寒暑不等,關西河北,不識此疾,唐代開闢,無外南極之地,坐鎮於彼,往往皆遭。元和十二年二月,柳柳州得此病,夜半痞絕,兩脅有核,塊大如石,且死,困塞不知人事,三日,榮陽鄭洵美進杉木湯,服半日食頃,大小便三次,氣通核散(方詳《醫醫醫外編》腳氣湯中)。此病先從腳起,甚微,飲食如故,深師云腳弱,《內經》云緩風濕痹,一旦發泄,遂成惡疾。或問:風毒中人隨處皆得,作病何偏著於腳?答曰:人有五臟,心、肺經絡所起在十手指,餘三臟經絡所起在足十趾,地之寒暑風濕皆作蒸氣,足常履之,所以寒暑風濕邪毒之中人,必先中腳,久而不去,遍及四肢腹背頭項,經云次傳、間傳是也。凡腳氣皆感風濕之毒所致,人多不即覺,曾因它病一度始發,閩廣皆當濕熱之地,故每於春夏之交,一遇風邪暑邪觸動,遂即決裂而出,莫之能御。世醫既不能多讀古書,自不能多識病名,作余病治,罔不盡弊。余於甲午之際,適在嶺南,正值此證盛發之時,遂亟起而作《時疫辨治》一編,大聲疾呼,並彙集《千金》《外臺》所述嶺南惡核證治,以告病者醫者,而皆藐藐置之,惟經診治者除病,已入心及已誤它藥者,無不循法獲救,願以後遇是證時,醫者悉於腳氣中求之,慎勿再妄立名目以誤人,而終自誤。更以知怪病百出,總不外六氣六經以為治也。

人稟天地之氣以生,人亦因天地之氣以病,醫者不明三才相應之理,侈口言醫,是猶出門而不由戶也。天地只此陰陽,化生五運六氣,人身亦只此陰陽,生成五臟六腑,萬病莫不由五運六氣五臟六腑所生。不深究夫氣化之源,而徒執乎中西之見,皆屬夢中說夢耳。方今四海一家,五洲同軌,要使軫域俱化,有無交通,酌劑盈虛,共由大道。歐西各國自入中土,不獨聲光電汽諸學矜能,即醫學一道亦詆中國為非,此雖中國近今醫者苟且庸陋,有以啟之,殊不知中國古聖之精確迥非西醫所能夢見。蓋《內》《難》仲景之書,西醫從未之聞,故以剖瞟實驗自矜,然皆詳形跡而昧氣化,未免得粗遺精。世之重視西醫與從學西學者,尤皆耳食目論,道聽途說,舉凡五運六氣,人身陰陽,五臟所藏,五臟所主,六腑所合,五臟所開九竅,男女天癸,營衛生會,六經六氣,經氣主治,十二經脈,奇經八脈,中國古聖言之鑿鑿者,晉唐以後中醫且多不講,近醫尤多不知,又何怪西醫之眛昧耶?西醫以剖解臟腑,形跡列圖,雖較中國舊圖為詳,然其說則皆知其當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且並有當然亦全不知者,因皆執死者之屍具為據,而云人是錪銕炭等十四質湊合而成。夫彼所謂十四質,皆經剖解鍛鍊而得,而人之未死者,豈止此塊然之質哉?況生氣已盡,何從知所謂氣化耶?如西醫動言腦筋,而不知腦是何物所化。又常論髓,亦不知髓是何物所生。又云飲食之汁由吸管遞運至頸會管,與心血混為赤色,此一混字殊謬,豈有日日混入而赤色不日淡者乎?不知汁入頸會管即水交於火也,變為赤色,即奉心火之化而為血也。又云血內有紅白二輪,紅多白少,不知其白者水液之本,形也,其紅者奉心所化之赤色也,即《內經》所云:中焦受氣取汁,變化而赤,謂血也。又云:心有出血管,導血出,又有回血管,導血入。西醫名管,中國名脈,二而一也。脈氣流經者,謂流行於各經絡而回復有常。又云:心左房之血由出血管導行於周身,心體動跳不休,每一跳則周身之脈應之而跳,血既行遍周身,則轉入回血管,其色變紫,以受炭氣也。紫血由回血管遞傳復返於頸會管,得肺氣呼出,則炭氣出而紫色退,復變為赤,入心右房,轉至左房而又出也,則脈氣流經之謂矣。時醫有大絡散眾絡、眾絡散孫絡之說,言其出而不言復,與流經二字尚不確切,故引西醫之說證之。西醫所圖脈管詳矣,然不能分別十二經脈,奇經八脈,以為脈不足憑,《醫林改錯》亦然,不知彼皆割視死人,安能復辨經脈。又其言回血不能知幾時方回於心,唯內言一呼脈行三寸,一吸脈行三寸,計晝夜一萬三千五百息,脈行五十度,則能算出血行之時節,何時出者當何時回。西醫雖經剖視實驗,何能如中國古聖之精確哉!至若六經六氣,經氣主治之理,西醫則更全然不知,治病焉能悉當。它如種種鹵莽,不可殫論,雖其法皆本五禽圖,然萬不及其精細。蜀中唐容川宗海曾著《中西匯通醫經精義》一書,縷晰條分,層層互證,苦心孤詣,先得我心。惜其書尚未盛行於世,又無善釋者釋之,與吾《醫醫醫》三編及《內》《難》仲景諸經並以輸入歐西各國,使西醫得以窺見吾國古聖之精法,而有以自悔其失,並以漸進文明,以為環球康濟,斯民之助。

治病猶治天下也,天下之亂,不過外患內憂,人身之病,不過外感內傷。風寒暑濕燥火六氣之疾,所謂外患也;喜怒憂思悲驚恐,七情之害,所謂內憂也。治外患者,以攻勝四郊不靖而選將出師,速驅除之可也。臨辟雍而講禮樂,則敵在門矣。故邪氣未盡而驟用補者,必使邪氣內陷而亡。治內傷者以養勝,紀綱不正而崇儒重道,徐化導之可也。若任刑罰而嚴誅戮,則禍益深矣。故正氣不足而輕用攻者,必致正氣消盡而死。然而全盛之世,不無玩民,故刑罰不廢,則補中之攻也。如以小寇而遽起兵戎,是擾民矣。故補中之攻不可過也。徵誅之年亦修內政,故教養不弛,則攻中之補也。若以戎首而稍存姑息,則養寇矣。故攻中之補不可誤也。天下大事以天下全力為之,則事不墮,天下小事以一人從容處之,則事不擾。患大病以大藥制之,則病氣無餘,患小病以小方處之,則正氣不傷。然又必大小有方,先後有序,輕重有度,疏密有數,純而不雜,整而不亂。所用之藥,各得其性,則器使之道,所處之方,各得其理,則調度之法上。古聖人治未病,更須於望形察色予為之防,即制治於未亂,保邦於未危也。所謂醫道通於治道,良相即是良醫,大略如此。若夫臨機應變,又必隨事參觀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,不可執成見而為定論,此《醫學源流》正義,用特引而伸之,誠能朝廷變通,醫官世界鄭重重醫,道醫者,精通醫學,悉以《醫醫醫》三編方藥分服之,而各盡其道,且以開通外人,變齊變魯以至於道。仁壽之宇,大同之世,不可睹哉!醫醫醫,噫噫噫!